櫻葉喫茶店

（二）

  小村落就在山脚下，明明是快夏天了，山风吹过来还很阴凉。下午正当日头最猛的时候，老板娘亲自给他们送来一篮子新鲜的水果，樱井翔坐在庭院边的木制走廊上，回过头突然问了句：“隔壁房间住的是怎样的客人？”

  老板娘也被他问愣了，赶紧笑着回答说：“是个普通的旅客，喜欢到这边来爬爬山什么的。您这么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樱井翔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说：“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相叶雅纪奇怪地抬起头看了樱井翔一眼，等老板娘离开了，他才问：“隔壁的房间怎么了？”

  “倒没什么。”樱井翔看了一眼围墙，“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相叶雅纪微微皱起了眉。

  樱井翔摆摆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0回]

 相叶雅纪看他也不肯说，端上那篮子水果走到了走廊上，把水果放了下来，自己坐到了另外一边靠着窗框看起了书。樱井翔也不说话，看了相叶雅纪一眼，自己伸手拿了一个苹果吃了起来。

  两个人各坐一边，吹着山风，听着不知名鸟鸣声，谁也不说话。

  樱井翔瞥了一眼相叶雅纪，后者正低着头看着书，圆框眼镜夹在鼻梁上，跟相叶雅纪的教授身份很相符。樱井翔小心翼翼地捂住了手机的声筒，悄悄地偷拍了一张相叶雅纪的照片，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玩手机。

  时间好像一下子被拉长了，平时绞尽脑汁才换回来的一点相处时间都会被案子挤走，现在却能和喜欢的人坐在走廊下吹着风，仿佛现在的时光都是偷来的，每分每秒都格外需要珍惜。

  “我先去泡一下温泉，顺便去下单晚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临近傍晚，樱井翔准备离开房间时问了一句。

  相叶雅纪从书前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了弯，说：“我不挑食，你决定吧。泡完温泉来叫我就好。”

  樱井翔了然地点点头，朝他摆摆手就离开了房间。

  小旅馆里很安静，一点都不像老板娘所说的那样客满了需要同住一间房。樱井翔沿着走廊，走到小食堂的门口时却听到了老板娘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这里真的没有小孩子……真的……”

  樱井翔皱了皱眉，特意让自己的木屐发出声响，谈话声戛然而止。他若无其事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看到里面除了老板娘以外还有两个中年男性，两个男人回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樱井翔倒是不慌不忙地露出一个笑容，说：“我想预约一下晚餐可以吗？”

  老板娘连忙点头，从桌子下面抽出了一份薄薄的菜单，问他需要什么尽可以吩咐。

  樱井翔在两个男人紧盯着的目光下点了晚餐，和老板娘说好用餐时间之后，又离开了小食堂。刚刚转过身，樱井翔便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汤池入口，他想起老板娘说这里没有小孩子的话，一愣神间就看到小孩子窜进了男汤池的帘子后面。

  他快步走向了汤池，偌大的澡堂里却没看见小孩子的身影。樱井翔愣了愣，疑惑地把洗漱用品放在了脚边，自己坐了下来，从他的视角看来，有什么东西黏在了镜子后面，现在脱落了半张露了出来。

  樱井翔伸手拉直了纸张，看见了上面那些看不懂的符文，心里一惊，手触电似地缩了回来。他定下神想了想，莫非自己撞鬼了？

  房间里，相叶雅纪正读到书上精彩的部分，樱井翔穿着木屐匆匆走了进来。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不是去泡温泉吗？”

  “……事出有因。”樱井翔的目光不自然地躲开，“要不我们一起泡吧？”

  相叶雅纪疑惑地合上书，摘下了眼镜。他看出来樱井翔有些不对劲，不过他也没说出口，答应下来后，拎上东西就和樱井翔一起离开了房间。

  露天温泉里，乳白色的温泉水正散发着热气，相叶雅纪小心翼翼地滑进池里，还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自己胯间的毛巾。但是樱井翔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他一个人顶着小毛巾坐在那里，活像一只泡着温泉发着呆的松鼠。

  “你在怕那几张符纸吗？”相叶雅纪突然问道，樱井翔听到他的话也回过神来，“我记得松本くん说过你怕这类型的东西。”

  “我才没怕。”樱井翔连连摇头。

  “不过这么偏僻的小山村，有一些山精鬼怪也不出奇。”相叶雅纪继续说道，“日本和中国关于神明鬼怪的故事特别多，一半是都市传说一半就是山村老人嘴里传出来的。”

  说完，他看了一眼樱井翔，后者正盯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樱井翔说：“相叶医生，你是在故意吓我的吗？”

  “我没有故意吓你。”

  “你有。”樱井翔把头顶上的小毛巾拿了下来，擦了擦脸，“你越说我反而不怎么害怕了。”

  相叶雅纪正想说些什么，却一眼瞥见围栏的缝隙之间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里面，从身高和特征上来看，像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相叶医生？”樱井翔看他走了神，好奇地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一堆藤蔓杂草，他又转了回来，“你就是在故意吓我。”

  “我没有。”

  泡完温泉出来，两个人都换上轻便的浴衣，相叶雅纪走在后面，看着樱井翔一副期待的样子小碎步地踱向了食堂的位置，木屐发出清脆的声音，叩在了心房上。

  “我们这里偏僻，拿不出什么豪华大餐，都是自己种养的，还请您多多见谅。”老板娘端上了饭菜，和热门温泉胜地比起来虽然朴素得多，但是依然飘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樱井翔迫不及待地说了句“我开动了”之后就埋头吃了起来，相叶雅纪则看了看周围，小食堂里就他们和老板娘三个人，他好奇地问道现在这个时节是不是比较少旅客来住店。

  “到了五六月，山里的天气变化很大，登山客都很少来了。”

  “不过泽里还四客满了啊。”樱井翔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他用手遮着嘴巴艰难地说道。

  “客满是因为我们的店面小，您两位是最后订房的客人。”老板娘说到这里又微微弯下腰道了歉，“过了今晚倒是有住客退房，您看需要之后换房吗？”

  相叶雅纪喝了口汤，说：“不用了，反正我们明天也启程回去了。”

  “啊两位不是都预约了三天两夜的住宿吗？”

  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交给别人来帮忙订旅店的，想当然地就只住一天，这时候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好像没确认过要住几天，更惨的是，他们都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

  “这附近往东边走有一条商店街，吃完饭之后两位可以往那边走走，有一家卖衣服的店。”老板娘看到他们的表情，体贴地告诉他们解决方法。

  吃完饭后，两个人穿着浴衣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这个小山村静得吓人，但是路灯还是勤勤勉勉地照亮了脚下的路。

  “你对百合花的案子有什么头绪吗？”相叶雅纪突然问道。

   樱井翔看了看他，认真地问：“你确定要谈这个话题吗？”

  相叶雅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收到了樱井翔一个无奈的眼神，樱井翔说：“我们之间有内鬼。”

  “那个内鬼会是‘小野闇’本人吗？”

  “很难说。”樱井翔回答道，“我不敢保证这个内鬼是主谋还是帮凶，但不管是哪一种，这都不好过。”

  相叶雅纪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本人。”

  “为什么？”

  “如果‘小野闇’……我是说现在以‘小野闇’名义作案的这个人，想要模仿那桩旧案的话，那他肯定会亲力亲为。”相叶雅纪解释道，“小野闇对于杀戮这件事持有一种必须亲手完成的仪式感。”

  樱井翔听完，没有接着他的话说，反而说道：“相叶医生，你对三十多年前的案子真的很了解。”

  没等相叶雅纪开口解释，樱井翔又说道：“看来你的爷爷跟你说了很多这件案子。”

  商店街上的行人很少，只有几家店稀稀拉拉地亮着灯，要么就是彻夜经营的小酒馆，要么就是刚刚支起摊的路边关东煮店，两个人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老板娘所说的卖衣服的店。

  因为临近打烊了，店主也没心思招呼客人，幸好这两个人也不怎么挑剔，随手拿了衣服结了账就离开了。店主送走了两位客人，打着哈欠拉下了铁闸，慢吞吞地收拾着柜台的东西，一声清脆利落的碎裂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店主打了个激灵，转身看到摆在架子上的陶瓷人偶摔到地上四分五裂，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收拾好人偶的碎片后匆匆关了灯，从后门离开了。

  “我们到那边吃点关东煮？”樱井翔指着那家关东煮的店说道。

  反正闲着没什么事情做，相叶雅纪点点头答应了。

  关东煮小店已经坐着一个人了，樱井翔和相叶雅纪掀开布帘，坐到了桌子前。长相憨厚的店主热情地招呼了他们，问了他们喝什么之后，给他们倒了两杯啤酒，好客地问他们是不是从外地来的。

  “嗯，我们从东京来，今天刚到。”

  “是住在加奈恵さん那里吧？她的温泉旅馆可是我们这里的招牌！”

  樱井翔一边跟店主闲聊一边下单，店主就熟练地一个接一个地把各种关东煮放到他面前。相叶雅纪也随意点了几样，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小摊的摆设。

  小摊的架子上摆着调味料的瓶瓶罐罐，高低错落的瓶罐之间突兀地放着一个陶瓷娃娃，相叶雅纪咬下一口竹轮，好奇地问那个陶瓷娃娃是什么。

  店主回头看了看娃娃，面露难色地回答道：“这个啊……这个是我们村里供奉的神，叫垂髫姬。”

  “垂髫？”

  “小孩子？”

  樱井翔和相叶雅纪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前者疑惑地看向相叶雅纪，他解释道：“垂髫是汉语，古代小孩子不束发，所以称之为垂髫。为什么你们会供奉它？我从来没听过这个神明。”

  一直坐在小摊前不参与聊天的男人突然嗤笑了起来，他头发半白，整张脸因为喝酒过多而变得红彤彤的。听到樱井翔他们聊到垂髫姬，男人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什么垂髫姬……不就是糊弄人的玩意！我、要是能抓住这些装神弄鬼的人……我肯定把他们揍一顿！”

  “久津さん，你喝醉啦。”

  叫久津的男人摆摆手，把脸转向了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的方向，口齿不清地说：“这个村子早就腐烂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供奉这种垃圾神明会获得保佑……每年还不是一样有小孩子失踪……什么垃圾玩意……”

  樱井翔敏感地捕捉到关键词，他重复地一句：“失踪？”

  店主无可奈何地说：“这是个祸津神，早些年啊我们村里开始有小孩子失踪，大多数都是四五岁的，后来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说供奉垂髫姬，家里的小孩子就不会被带走。”

  “你们真的信这个传说吗？”相叶雅纪皱着眉问道，“感觉像是诱拐骗术。”

  “这事轮不到你不信呐！”店主摇摇头，看了看已经酩酊大醉的男人一眼，压低声说，“久津さん的孙子就是被垂髫姬带走的啊！他们一家人都不信这事，儿媳妇没了孩子都疯了，儿子一直觉得是有人诱拐了孩子，一直在找，最后被人发现死在山上了！”

  相叶雅纪看了看久津，又说道：“你们就没想过报警追查一下这些案子吗？”

  “哎呀小哥，你看你说的，我们这个小村，警察一个月来一次就很了不得啦！”店主苦笑着说道，“之前也有人报过警，警察来看了看，找了找，找不到又回去了呗！”

  “那这样的话，你们搬走不就好了吗？”樱井翔问道。

  “我单身倒是无所谓，村里有些不信邪的年轻人早早搬出去了，结果呀……”店主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三四对夫妇家里的小孩子，放学的时候就失踪了哟！我们这个村子怕是被诅咒了哎！”

  相叶雅纪活得久，什么稀奇古怪都见过，但是像这样打着神明的幌子来实行诱拐，还让村里人深信不疑的洗脑骗术，还真是第一次见。

  “哎，那老板娘那里，有小孩子吗？”樱井翔突然问道。

  店主惊奇地看向了他，连连摇头，说：“加奈恵さん的小孩子在好几年前就失踪了，哪有什么小孩呀？”

  相叶雅纪听到樱井翔这么问，更加确信自己在浴池那里看到的那双眼睛是属于小孩子的。可是旅馆里明明有小孩，为什么老板娘还要撒谎呢？

  故事听完了，两个人也吃得顶饱，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了。他们结了账往旅馆的方向走去，山风吹起了浴衣的衣摆，樱井翔把手揣在胸前，摸了摸手臂，说：“晚上好像更冷了。”

  “山里温差大，自然……”相叶雅纪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向路边的树丛。

  “啊？”樱井翔也跟着他停下了脚步，“你又吓我了。”

  相叶雅纪眨了眨眼睛，摇摇头，说：“我没吓你……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两个人继续走向旅馆，刚才相叶雅纪注视着的树丛中露出半个人影，看身高像是个小孩子，人影盯着两个人远去的身影，慢慢地没入了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醉酒的久津被用力地摇醒了，店主没好气地对他说道：“也差不多该回家啦，久津さん，我要打烊了。”

  久津嘴里嘟囔着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纸币拍在了桌面上，抬头掀开布帘，歪歪扭扭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静谧的街道上，路灯因为线路问题也忽明忽暗的。久津扶着墙艰难地往前走着，视线模糊之际，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向他走近，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剧痛从他的腹部传来，随后他身子一软，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光了一样倒在了地上，渐渐没了呼吸。

  相叶雅纪躺在了老板娘帮他们铺的被褥上，翻看着二宫和也给他发的信息，假装看不到樱井翔有意无意地将他自己的被褥悄悄地挪近了一点，又挪近一点。

  “你很害怕灵异类故事吗？”相叶雅纪突然问道。

  “我不怕。”樱井翔停下了挪被褥的手，钻进了被窝里头。

  相叶雅纪转过头看了看就差几厘米就贴在一起的被褥，觉得口是心非的樱井翔实在有点可爱得好笑，于是也没说什么由得他去了。

  半夜三点多，樱井翔转了个身，半睡半醒之间总觉得被什么东西盯着，他眯着眼看了看，一个半人高的身影站在了他的被褥前，正朝着他这个方向盯着看。一时间，樱井翔僵直了身体，也不知道是尖叫好还是直接跳起来好。

  他慢慢地，顺着被子把手摸过去了相叶雅纪的手边，用指尖戳了戳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十分浅眠，而且人十分心细，被他这么一戳，自己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睛，用力回握了樱井翔的手指。

  樱井翔伸出手指在相叶雅纪的手心里画了个3，然后用指尖戳着他的手心三下，心里默数着“1,2,3”。

  两个人同时把被子踢了起来，以打滚的方式往前滚了一圈，站定了身体。相叶雅纪手长够到了灯绳，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们喘着气看向了那个身影，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子，穿着宝蓝色的睡衣，正一脸懵地看着两个突然表演翻滚体操的成年男性。

  “……小朋友，你从哪来的？”

  “我觉得你们是好人，所以我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