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葉喫茶店

（二）

  拉面店里的生意红红火火，幸好有一张桌子没人入座，两个人快步走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樱井翔伸手招了个店员过来，说：“要一碗天妇罗拉面，相叶医生你呢？要什么？”

  相叶雅纪从墙上挂着的菜牌挪开了视线，说：“酱油拉面，多放葱。”

  店员一边大声吆喝着“天妇罗一碗——酱油多葱一碗——”一边转身继续忙别的，樱井翔掏出手机，他查看着在群里的信息，说：“守川出狱后好像过得不怎么样。”

  “嗯？”相叶雅纪抬起了眼。

  “因为有前科，所以很多公司都不接受他。守川只能去做些体力活，之前一直在工地上干活，没什么仇家，就是被工友们孤立。没有感情生活，也没有债务。”

  “听上去除了是女性想报仇以外，没有别的动机了。”

  樱井翔点点头，说：“案发现场也没有任何人目击到高井的出现，可以说能认定凶手。”

[0回]

  随着一声拖长音的“欢迎光临——”，松本润掀开了门帘走进了店里。樱井翔朝他招了招手，他马上举手会意，快步走过来坐下了。

  “怎样？你们有什么收获吗？”松本润看桌面上没有水杯，又招手让店员过来。

  “那为什么分部会把这个案子递上来？”相叶雅纪没理会后来的松本润，把视线投向了在玩手机的樱井翔，“分部不把案件作为‘嫌疑人死亡’来终止调查，却把案子递上来的原因是什么……樱井さん，你还有什么是没有跟我们提及的？”

  松本润愣了愣，店员过来倒水的时候也没有理会，他转过头看向了樱井翔，问：“你还有事情没说？”

  樱井翔沉默地看了看他们，开口说道：“有另一件案件很类似，但是之前也是按‘嫌疑人死亡’来处理……现在还不确定是否有联系，只能说又蹊跷，不能说必然相关。”

  “什么案件？”相叶雅纪追问道。

  四周嘈杂的声音盖过了他们低声的谈话。“等出去了我再跟你们细谈，这里不方便。”樱井翔说道，“抱歉，我没跟你们讲是不想你们分心，尤其是工藤和井上，我怕他们往一个角度上钻去了。”

  “来了——天妇罗拉面和酱油拉面——”店员捧着热乎乎的拉面及时地救了场。

  “啊我忘了下单了！”松本润突然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点了个豚骨拉面。

  相叶雅纪的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疑惑地拿起手机点开了Line，发现是樱井翔给他发了信息。

  “嗯？”相叶雅纪看了一眼对面正吭哧吭哧埋头吃面的樱井翔，继续点进了对话框里，发现樱井翔给他发了个小狮子说对不起的表情。

  酱油拉面上铺满的香葱散发出清香。相叶雅纪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回复了樱井翔的“对不起”：「别放在心上，我觉得松本くん他们一定很乐意帮你分担。」

  樱井翔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头也不抬地继续吃面，耳尖却又红了起来。

  几个人以风卷残云的势头吃完拉面之后，樱井翔先领着他们回到自己的车上，跟他们聊起了两个案子之间的联系。

  “上头觉得守川被杀这一案有些蹊跷。”樱井翔调高了空调的温度，“之前的案件，虽然嫌疑人已经死亡，但是有目击者声称在医院看到可疑的人，后来看了监控发现受害者在重症病房的时候，还有人来打听受害者的情况。”

  松本润坐在后排记着笔记，相叶雅纪问道：“也是性侵受害者的报复吗？”

  樱井翔点了点头，继续说：“女性下手不够狠，男的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后来也没救活。女性在一个星期后，被人发现在家服用安眠药自杀死亡。”

  “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松本润问道。

  “邻居在女性家附近看到过一个可疑身影，可是排除之后也没找到目标人物。”

  松本润靠在了椅背上，叹了口气，说：“所以说线索也就断了。”

  樱井翔耸了耸肩，说：“没办法的事情，所以上头就把案件丢过来了，也不能说一定有联系，只是都刚好很蹊跷。”

  车厢里突然安静了，松本润松开了咬着笔盖的嘴，说：“接下来有计划吗？”

  “打算去高井坠楼的地方看看。”樱井翔回过头发动了车引擎，“看完之后我再送你回来自己开车吧。”他头也不回地跟松本润说道。

  “听说那里是个很厉害的灵异点。”松本润说道。

  “那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道是谁大学时候去试胆大会的时候吓得狂奔？”

  相叶雅纪饶有兴趣地抬起了头，好奇地问樱井翔：“你怕鬼？”

  樱井翔嘴硬地反驳道：“有什么好怕的，那是因为他们追着我我才跑的。”

  松本润在后头笑得前仰后合，突然瞧见前排的两个人气氛陡然变了，平时大家都在一起嘻嘻哈哈倒没发觉，现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松本润愣是看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相叶医生平时就是个保持微笑的人，虽然为人亲和，但是大家都和他挺有距离感的。唯独现在，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一直在碎碎念上大学那会儿的试胆大会有多离谱，他嘴角的笑意仿佛能融化路边的残雪。

  恐怕他就是个碍事的电灯泡，松本润心想，早知道他就不坐这台车了。

  看来有些人还真不是单相思。

  高井坠楼的地点地处荒凉，不愧是出了名的灵异点，光是抬头看看那幢废弃大楼，樱井翔就觉得心里没什么底，但是看看身边两个神态自若的人，又暗地里给自己鼓鼓劲。

  相叶雅纪瞥到他自己给自己打气的小表情，内心里觉得好笑，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轻咳了两声，跟上了松本润往里走的步伐。

  “哎哎你们怎么不等我？”樱井翔快跑两步跟上了他们。

  废弃大楼的天花板塌了一个大洞，风从洞口钻入，在废弃大楼响起一种“呜——呜——”的声音。高井坠楼的地点位于顶楼，一楼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当时飞溅开来的血迹，三人走到了顶楼，隔着栏杆从上往下俯瞰一楼。

  “什么玩意在塌方的边上围了个栏杆当安全防护？”松本润上手摇了摇那早就生了锈的栏杆，“还是多久年前的工事了。”

  相叶雅纪也凑过去看了看据说是高井坠落地点边上的栏杆，栏杆堪堪地连着那点铁锈皮，挂在塌方洞的边上，大风吹得栏杆摇摇晃晃的，让人看着都觉得心慌。

  他蹲下来伸手去够那个栏杆，手臂却猛地被人抓住，整个人被从塌方边缘拉了回来。相叶雅纪回头看了看，发现樱井翔正一脸苍白地抓着他的手臂。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樱井翔厉声说道，“我们马上就下去。”

  松本润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心里明白得很——樱井翔的恐高症又犯了，说出来可能会引人发笑，但是樱井翔的‘恐高症’是因为十二生肖事件的后遗症，为此樱井翔和他烦恼了好久。

  “相叶医生，你刚才想查看什么？”松本润把樱井翔紧抓着相叶雅纪的手拿开，“是发现了什么了吗？”

  樱井翔站远了点，不敢靠近塌方，视线却一刻没离开他们。

  “啊……有。”相叶雅纪察觉到樱井翔的异常，却想不明白是什么问题。

  “死者的指甲缝里残留的物质应该是这里的泥土和石灰，但是她的指甲磨损程度很厉害。”相叶雅纪理了理衣服，走到了塌方边上，蹲下来仔细地搜索着地上的痕迹，“轻生的人在翻越这个栏杆的时候，栏杆断裂，人也就跟着翻下去了……指甲的磨损……看上去像是死者狠狠地扒着地面，不想掉下去。”

  松本润一边听他讲话，一边观察着地面。因为废弃久了，地面肮脏不堪，松本润只能戴上手套，轻轻地抹开了地上的积灰，终于找到了石灰地上几滴血迹。

  “应该是高井当时拼命扒住这边缘留下的痕迹。”相叶雅纪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抠了抠地，把抠下来的东西装进了一个小塑封袋里。

  松本润回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樱井翔，又转回来对相叶雅纪说：“差不多了，我们下楼去吧。”

  相叶雅纪抬眼看了看四周，大概觉得没什么错漏了，就点点头。

  到了地面上，樱井翔的脸色才缓过来，相叶雅纪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打了个问号。

  一路上只有松本润和相叶雅纪在讨论案情，樱井翔却一声不吭，中途松本润下了车，车里只剩下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的时候，气氛又突然变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相叶雅纪开口说道。

  樱井翔显得有些诧异，他似乎没想到相叶雅纪会跟他道歉，樱井翔说：“呃、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和医生你没关系。”

  相叶雅纪疑惑地皱了皱眉，却没问这为什么是樱井翔自己的问题。

  刚到警署，相叶雅纪就回到法医课那边去了。樱井翔回到一课，工藤久美和井上埼还没回来，随后松本润跟着回到了一课，发现了正在桌边发呆的樱井翔。

  “怎样？还好？”松本润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滑过去樱井翔的旁边问道。

  樱井翔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吓了吓。”

  “相叶医生的确是有点少根筋的感觉。”松本润说道，“要不是他是法医，我真以为他想当警察。”

  “不怕死的人做什么警察。”樱井翔垂下了眼，“他那个人就不适合当警察。”

  “我也没见他安分过啊，危险的事恨不得第一个冲上去。”

  樱井翔无奈地摇摇头，说：“就不知道他这个人什么毛病，哪里危险往哪里凑。”

  “你没打算跟他说说你恐高的事情吗？”

  “有什么好说的。”

  松本润耸耸肩，说：“比如还能增进一下感情，还能赚一顿饭，还能寻求心理安慰。”

  听了他这番话，樱井翔在心里想了想，说：“说来有什么用，这么大个人了求什么心理安慰，又不是小孩子了。”

  两个人就案件的事情谈了一会儿之后，工藤久美和井上埼就回来了，松本润起身对樱井翔说道：“我先去买个下午茶，顺便下楼去看看报告出来没有。”

  樱井翔挥挥手让他去，自己转过头听另外两个人汇报去了。

  松本润脚步欢快地来到了法医课的门口，左拐右拐在实验室里找到了正在桌边弯下腰来检查仪器的相叶雅纪。

  “相叶医生，报告出来了吗？”松本润朝不远处的大野智挥了挥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快了，怎么要你下来取报告的？”

  “哦工藤他们刚回来，就在上面汇报，我下来买点下午茶顺便来看看出了报告没。”

  相叶雅纪抬头朝他笑了笑，说：“如果报告出了，我第一时间联络你们，放心好了。”

  松本润左思右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们工作了。”

  可他刚没走出两步，相叶雅纪又喊住了他。松本润停下了步伐，转过身疑惑地看向相叶雅纪，心里却很明白相叶雅纪要问他什么问题，如果相叶雅纪真的问了，那么就证明相叶雅纪还是挺在乎樱井翔的。

  相叶雅纪思考了几秒，问：“樱井さん出了什么事？”

  松本润像是早就料到了相叶雅纪会问这个问题似的，把自己准备好的答案流利地说了出来：“是恐高症。”

  如果万一哪天这两个人在一起了，松本润宁愿做早就知道一切的那个人，而不愿意做受惊吓的观众，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促使他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验证自己的直觉。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恐高症。”相叶雅纪放下了手里的资料，认真地说道。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是案件的后遗症。”松本润继续坐在那张椅子上，相叶雅纪靠在一旁的桌子边上，沉默地听着松本润说，“就好像以前有个前辈因为亲眼目睹了受害者们被残忍杀害后放置在一个个的水箱里，从此就害怕水一样，他也是因为发生了十二生肖事件之后，才有的恐高症。”

  相叶雅纪插在衣兜里的手猛地握紧了，他听到一把不像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里响了起来：“是坠楼那件事吗？”

  松本润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相叶雅纪一眼，后者浑身已经绷紧了。松本润说道：“毕竟嫌疑犯在自己面前掉了下去，嫌疑犯也是人啊。”

  相叶雅纪没有再开口，松本润留下一句要赶回去一课就离开了。偌大的实验室里，就剩下大野智和相叶雅纪，还有几名助手在工作。大野智刚想转过头来跟相叶雅纪说几句话，就看到后者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实验室。

  警署顶楼并没有上锁，很多警员在休息时间总会溜达上来抽根烟，这里堆积着长年累月的烟头，如果是平时，相叶雅纪肯定不会上来。

  相叶雅纪走到当时坠楼事件发生的位置，他抓紧了栏杆，往下俯瞰，看到一整条繁忙的街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转过身，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十二生肖事件发生在两三年前某个夏夜，当时警署大楼里只有寥寥数人，犯人从窗户潜入，却全然不知这是一个由一课刑警所精心安排的“陷阱”，然而这个“陷阱”里出现了毫不知情的“猎人”——相叶雅纪，他不知晓一课的行动部署，只身出现在犯人的面前。

  相叶雅纪睁开眼时，看到了面前手持着匕首的犯人。

  “虽然你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不过没关系，能杀一个就杀一个……”

  “……我不会让你伤到他的。”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相叶雅纪找准对方的破绽，一把用手肘撞开了他，却没想过犯人被撞得翻过了栏杆，左手还揪着自己的衣服，相叶雅纪一个踉跄也跟着摔到了栏杆之外。

  相叶雅纪的左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栏杆，右手拉着犯人，两个人悬在了半空中，往下就是繁荣的街道。

  “相叶医生！——”头顶突然出现了樱井翔焦急的脸，相叶雅纪抬头看向他。当时情况紧急，相叶雅纪没有仔细看过樱井翔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樱井翔的眼里明明写满了惊恐和自责，交织的血丝里全都刻着焦虑。

  “把手给我！”

  樱井翔一把抓住了相叶雅纪的手臂，也只能分担一点他的痛苦。

  “找其他人帮忙！你一个人不可能把我们拉上去！”话音刚落，相叶雅纪只觉得自己的右手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哆嗦着嘴唇往下面看去，犯人正举起手中的匕首，准备往相叶雅纪的手上扎第二次，“……住手！”

  血流不止的右手已经快支撑不住了，相叶雅纪的声音颤抖着，他转向了樱井翔：“……我、我快拉不住他了……我也快没力气了……你松手吧……”

  “别开玩笑！”樱井翔的眼底红了起来，“我不是为了见死不救而来当警察的！”

  血让相叶雅纪的手终于抓不住犯人了，相叶雅纪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往下掉，他抬头看向了樱井翔，分明看到了有眼泪滴在了自己被紧紧拉着的手上。他忘记了什么时候自己被拉上了平地，只记得后来樱井翔缩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地红着眼的样子。

  老年人总喜欢回忆往事，往往就在往事之中琢磨出一点当时说不清理不顺的感觉。那大概是相叶雅纪第一次真正为樱井翔感到动容，他一直以为樱井翔不过是愣头青里面最为尖锐又锋芒毕露的那个，但其实樱井翔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柔软。

  相叶雅纪不否认他对樱井翔的感情里还夹杂着当年的一面之缘，可是更多的感情是日积月累，是樱井翔一点一滴展现给他看的。

  只要活得足够久，再怎么富有魅力再怎么独特的人，总会有下一个替代品的出现，相叶雅纪的生命里已经出现过太多类似的人了。

  可是，樱井翔不像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他就像是存在于相叶雅纪被冻结的时间里，永远活跃鲜明，永远无可替代的一个人。

  相叶雅纪再次睁开了眼，眼前除了遍地烟头的狼藉以外，什么都没有。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相叶雅纪掏出了手机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出了樱井翔的声音：“相叶医生？你现在在忙吗？抱歉，我看你没有回信息，井上下楼去找你也没找到。”

  “啊，我正在回法医课，有事吗？”

  “分部的案件资料全都归类好了，你看你抽时间过来一课吧。”

  相叶雅纪调整好情绪，回答道：“那我现在去一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