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葉喫茶店

  平成16年，夏天。

  相叶雅纪将挂在墙边上的白大褂取了下来，把工作牌夹在衣服上，没等他喝完桌面上的咖啡，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一位有着绿色眼睛的红发女士探了头进来，说道：“相叶医生，到时间了。”

  指针指向了早上10点，正好是法医鉴定中心里最为忙碌的时候，除了应对从洛杉矶警署移交过来的法医鉴定案件以外，还有不定期的参观事宜。

  相叶雅纪在大门前看到了大概十人左右的小队伍，他紧跑两步，跟一位看上去大概三四十岁左右的男性打了声招呼。

  “立花さ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相叶雅纪跟立花握了握手，“我姓相叶。”

  立花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相叶雅纪，30来岁左右的年龄已经是在洛杉矶的法医鉴定中心里有一席之位的法医，比起国内大学里那些某些颐指气使的学者教授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

  “对不起我来晚了！”

  有人气喘吁吁地从中心大门旁的洗手间跑出来，相叶雅纪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大概20岁上下，染着一头金灿灿的黄毛的小青年撒开腿跑这边跑过来。等他缓过来站好之后，立花这才介绍道：“这是我们带队的准学员，樱井翔くん。”

[1回]

  小青年眉眼都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年轻气盛，笑起来却意外地温顺，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他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手，朝相叶雅纪伸出手说：“您好，叫我翔就好了，请多指教。”

  相叶雅纪这才猛地发现自己被眼前这颗“太阳”分散了注意力，忙不迭地握紧对方的手，之后赶忙挪开了视线，领着队伍进去参观了。

  接下来的参观过程中，相叶雅纪都有些心不在焉。那个叫樱井翔的学员，顶着那头黄毛晃来晃去，实在影响他的注意力集中。偶尔还会窜到前面来问些问题，每当这个时候，相叶雅纪就总要感叹一次，这孩子的眼睛真的大，圆滚滚地还黑白分明，好看得不行。

  夜幕降临，相叶雅纪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完离开办公室，走到中心大堂的时候，看见樱井翔在门口一脸焦急地和保安沟通着什么。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了，这个时间樱井翔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解决吧，没事。”相叶雅纪跟保安说了一声后，把樱井翔带了进来，“怎么了？落东西了吗？”

  “啊……我、我证件落在这里了……”樱井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什么证件？记不记得是在哪里丢的？”

  樱井翔跟着相叶雅纪往里面的办公室一直走去，他说：“是一个学员证，小小的和胸卡差不多。我一直放在口袋里，可能不小心掉出来了……”

  “现在这么晚了，有些办公室可能已经锁门了。”相叶雅纪说道，“要是按白天的路线走一遍找不到的话，明天我再帮你留意一下，可以吗？”

  “嗯……麻烦你了。”

  樱井翔快走两步，跟上相叶雅纪的步伐，有些好奇地问道：“相叶医生一直在美国生活吗？”

  “啊……以前在日本生活过，后来就到这边来了。”相叶雅纪感觉自己身后像跟着一个好奇宝宝，樱井翔好奇地问了他一路问题，别说找胸卡了，连相叶雅纪都快忘了他们到底是来找什么的。

  “翔くん，说起来你们还能染头发的吗？”相叶雅纪好像受够了话题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于是反过来问樱井翔，“还能戴耳钉？”白天倒是没怎么注意到，入夜之后，耳钉在灯光照耀下一闪一闪的，他这才看到樱井翔的耳朵上戴着耳钉。

  “啊这个，立花さん来之前让我把头发弄掉，可我没去弄。”樱井翔抓了抓头发，“不过回国之后肯定会去弄掉的，回去就要到警队报道了，耳钉也会弄掉。”

  “……那你是为什么要去染头发打耳洞？”

  “一是觉得挺有趣的，然后被朋友怂恿了。”

  “真好，年轻就是好。”

  樱井翔有些惊讶地看向相叶雅纪，说：“相叶医生也不是特别……欸相叶医生几岁了？”

  “我？我12月生日过了之后就是37岁了。”

  “啊？”樱井翔指了指自己，“我22岁……我以为您才30岁左右。”

  相叶雅纪看着他惊讶的样子笑了笑，说：“有那么震惊吗？”他拍了拍樱井翔的肩膀，说已经很晚了，学员证的事情等明天再说，而他是时候要把樱井翔送回下榻的酒店了。

  樱井翔摸了摸口袋里的学员证，答应了下来，他又说道：“那我能和相叶医生你交换电话号码吗？我之后要去集训了，可能要电话联系。”

  顺利地要到对方的电话之后，相叶雅纪把樱井翔送到了酒店门口，看着后者高兴地朝他挥挥手，穿过马路跑进了酒店里头。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的心思。”

  相叶雅纪伸手把副驾驶位置上落下的学员证拿过来，看了看上面仍旧是黑发的樱井翔的照片，顺手就把学员证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开车离开了。

  再见到樱井翔已经是下个星期的周末了，相叶雅纪还在中心里面为案件加班，抬头便看见樱井翔趴在解剖室的玻璃窗外，认真地盯着他解剖。

  “是那个来参观的孩子？”一同解剖的还有一位黑色头发的黑人女法医，她看了眼那边的樱井翔，“长得真可爱。”

  相叶雅说：“他就是个孩子，才22岁。”

  “oh所以他成年了。”女法医收拾手边的工具，朝相叶雅纪挑了挑眉，“这年纪的孩子精力可旺盛了。”

  “……我没有要和他上床的意思。”

  “come on，你来这里好几年了，我都没见过你和谁约会过。”

  相叶雅纪脱下手套，把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清洗，他说：“我不和谁约会是因为我没兴趣，而且他才22岁，马上就会回国。”

  “oh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他要是不回国的话你能等到他23岁再把他拿下？”女法医已经收拾好自己，打开门朝等在外面的小年轻说，“抓紧机会，年轻人。”

  “啊？”樱井翔一脸茫然地看着女法医潇洒地离开了，随后相叶雅纪也走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学员证还没找到吗？”相叶雅纪问道，他扫了一眼樱井翔，后者里头穿着一件偏紫色调的背心，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大片皮肤，外头还披了一件外套，“周末不用集训？”

  “嗯、嗯……周末可以自由活动，所以我来看看学员证会不会在这边。”

  “还是没找到你的学员证，会不会是你落在别的地方了？”

  樱井翔只好悻悻地准备离开，相叶雅纪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追上去说：“你跟我来办公室吧。”

  学员证被放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樱井翔目瞪口呆地看着相叶雅纪从抽屉里拿出了学员证，而后又听到后者说：“下次记得好好保管，别再撒谎了。”

  樱井翔的脸都快皱了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小声地说：“……我就是想能和相叶医生您说上话。”

  “除此之外还要别的方法，不是吗？”相叶雅纪坐到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撒谎可不行，撒了谎还把东西落在我车上，这也说不过去。”

  “那今天我能约你出去吗？”樱井翔突如其来地问道。

  “什么？”相叶雅纪惊讶地看向他，说，“难得的周末你该和其他学员一样到处去玩吧，和我这种大叔出去可是很无聊的。”

  “不无聊。”樱井翔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我可以待在这里一整天。”

  相叶雅纪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你喜欢吧。”

  星期六的一整天，樱井翔真的就在相叶雅纪的办公室里赖着不走，得到相叶雅纪的允许之后，他从书架上拿了些过往的档案和法医学书籍，又借了本辞典，自己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夏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相叶雅纪眯了眯眼睛，抬头看向樱井翔。后者手托着腮，正巧盯着自己看，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不能细说的情愫，谁要是撞上这么一眼，都能陷进去。

  “咳。”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一阵慌乱的翻页声过后，整个房间又安静了下来。

  日子渐渐过了二分之一，樱井翔只要周末一有时间便会到鉴定中心来，相叶雅纪也不再过问什么，让他在自己办公室里待着看书，一待就是一整天。偶尔碰上周末有案件发生了，相叶雅纪临时要出外，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樱井翔坐在办公室里翻着他的书看。

  直到有一天，相叶雅纪终于忍不住问他待在办公室这里不无聊吗，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更加喜欢夏天的海滩多一点。

  樱井翔看着他，认真地摇了摇头，结果又问道：“相叶医生要跟我一起去海滩吗？”

  “不是……你自己不和朋友一起去吗？”

  “可以是可以……”樱井翔想了想，“可是我更想和您待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好像已经有好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相叶雅纪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而后又说道：“翔くん，我们之间差了十几年的年龄差。”

  “我知道。”

  “而且你马上就要回国了，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日本，这一次过后，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知道。”

  “你知道的话那……”

  “所以我才更加珍惜这段时间。”樱井翔翻过一页书，说道，“……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相叶雅纪看向他，终于起身合上了桌前的文件，伸手过去把樱井翔的书也合上，拉起了他的手，说：“走吧，总不能这段时间都是看书。”

  樱井翔拼命克制着自己的表情看不上不会笑得傻乎乎的，他跟着相叶雅纪离开了鉴定中心，走到大街上。相叶雅纪给他买了杯冰镇果汁，塞给他一个时下受欢迎的热狗包，像带孩子一样带着他开始在市内闲逛。

  “我说过跟我一起出来很无聊的吧？”相叶雅纪回过头问道。

  樱井翔摇了摇头，说：“一点也不。相叶医生会经常在市区内逛吗？”

  “不经常，一个人没什么好逛的。”相叶雅纪走慢了一点，跟樱井翔并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那……”樱井翔的大眼睛眨了眨，笑着说，“麻烦相叶医生陪我了。”

  换成樱井翔带着相叶雅纪，两个人逛了市内的小型博物馆和展览，又去了卖复古首饰的店里看耳饰，末了又去了附近的公园，手里揣着刚从快餐店里打包的食物。

  “开心吗？”相叶雅纪坐在长椅上，嚼着手里的汉堡包问道。

  “嗯开心！”樱井翔手边还放着今天买回来的耳钉，一大杯可乐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小吃。

  “那就好。”相叶雅纪看他高高兴兴的样子，放下心来专心地吃着自己手上的食物，“下个周末你们就要回国了，是吗？”

  樱井翔要是有猫耳朵，现在已经耷拉下来了，他点点头，说：“嗯，周六的飞机。”

  “那……我送你回去吧，也很晚了。”相叶雅纪细致地把包装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空的包装袋里。

  樱井翔跟在他后面往公园的出口方向走，入夜之后公园的人少了许多，除了有些夜跑运动者偶尔经过一下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手心忽然被抓住了，相叶雅纪一惊，转过头看见樱井翔正回避着他的视线，倔强地握紧他的手不放，耳朵上的耳环正在夜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相叶雅纪没有松开手，只是问道：“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

  “没……没有为什么。”樱井翔抬眼看了看相叶雅纪，“第一眼就喜欢了，从那天之后就念念不忘。”

  年轻人的直白让相叶雅纪有些手足无措，他转过头轻咳了两声，又问：“但是你明知道……我们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相叶医生以后都不回国内吗？”

  “……还不知道，至少目前没有这个计划。”

  “但现在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樱井翔微微用力再次握紧了他的手，并且停下了脚步，在相叶雅纪的唇边轻轻一吻。

  “你不会后悔吗？”相叶雅纪问道。

  “后悔？后悔什么？”

  “你才22岁，你的路还那么长，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的。”相叶雅纪实诚地说道，“……和更适合你的人。”

  “相叶医生现在37岁，有遇到过觉得更好更适合的人吗？”

  相叶雅纪回避了问题，这时公园里的醉汉在不远处朝他们吹起了口哨，问题的答案也就不了了之了。樱井翔被送回了酒店，临下车前，樱井翔指着自己耳朵上的耳环，说道：“这是我打耳洞的时候自己挑的第一副耳环，虽然新的也很好看，但是我始终觉得这副耳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相叶雅纪皱了皱眉，随着车门“嘭”地一声被关上，他一晃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出租车的后座里，手里还攒着什么，他摊开了手心，发现是一枚银色圆形的耳环，看上去像是一枚戒指。

  他猛地在车后座跳了起来，看了看窗外，远远地看见了前面的航站楼。

  航站楼里面人来人往，相叶雅纪急匆匆地看了一眼航班信息，立马在人群里面奔跑了起来。直到跑到进入候机大厅之前的区域，离得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十人小队伍。

  樱井翔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看，然后立马转过头跟立花さん说了些什么，朝相叶雅纪这边跑了过来。

  在充满离别和团聚的机场里，两个人面面相觑，相叶雅纪犹豫着要不要拥抱一下樱井翔，后者却立马伸手抱紧了他，毛茸茸、金灿灿的头窝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地嘟囔道：“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丢下自己的耳环什么话也没留，你让我说什么好。”相叶雅纪抱紧了他，在机场里，拥抱一点都不少见，也没人在意他们，“……对不起。”

  樱井翔摇了摇头，说：“相叶医生没有需要道歉的事情……我会很想您的。”

  “……回去之后就忘了我吧。”相叶雅纪红着眼睛说道，“你还会遇到其他人的。”

  拥抱的双臂慢慢收紧，樱井翔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要。”

  相叶雅纪的脸贴紧了樱井翔的鬓角，他安慰地摸了摸樱井翔的头发，说：“当警察会很危险，你要保护好自己，因为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需要保护，你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其他人……不要被黑暗击垮，也不要害怕。”

  时间渐渐逼近了，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相叶雅纪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耳环，樱井翔轻笑着说道：“意义重大。”

  “我很喜欢。”相叶雅纪看着像戒指一样的耳环，抬头看向樱井翔，“再见，翔ちゃん。”

  可没等樱井翔回话，一声枪响惊动了整个机场，尖叫声灌进了耳内，相叶雅纪的心脏顿时漏掉了一拍，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